主题
忘川④
沧 月
前情提要:
苏薇手上的碧蚕毒越发地严重了,此时,萧筠庭正在北邙山上求四位护法下山寻找苏薇。当苏薇再次因毒发而昏迷,原重楼带她去雾露河寻找琉璃花,在途中救了父母双亡的蜜丹意,苏薇为原重楼五年前因自己而废的右手感到无比痛苦,不告而别却在路上遇见了灵均……
月宫
“等一等!”苏薇涉水追上了几步,出声挽留,“请问,你是灵均么?你是拜月教祭司的弟子,是不是?谢谢你!”
白袍男子的背影微微停了一下,却没有回头。
“不用谢,血薇的主人,”灵均在雾气中微微地笑,声音也仿佛雾气那样虚无缥缈,似从远方传来,“血薇剑和拜月教有宿缘,看在前任主人的份上,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你。”
血薇的前任主人……她忽然间便是微微恍惚。
童年时,师父们曾经和她提起过几十年前圣湖边的那一战。血薇主人和听雪楼主、拜月教祭司之间的那一段恩怨情仇,仿佛沉入水底的传奇,已经被岁月侵蚀出了斑驳的花纹,恍然如不真实。然而,谁也不曾料到几十年以后,她这个出身于江南西洲的平凡女子,竟有一日来到了这片传奇之地,和传说中的人相对。
她看着清晨雾气中的白袍男子,激动得几乎无法呼吸。
雾气中的人却微微颔首“血薇的主人,如今毒已经解了,在下还有事需要处理,就此告辞。”
他拂袖转身,踏波而去,竟是毫无留恋,仿佛这一场陌路相逢只如海上浮萍一聚,转瞬各自天涯再不相逢。
“那么,请问,”苏薇顿了一顿,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开口,“你知道是谁用碧蚕之毒对我下手的么?这是你们苗疆的毒,不是么?”
“这个么……”灵均仿佛在面具后笑了一笑,回过头来,声音无喜无怒,“‘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’。等到了时候,你就明白了。”
不等她再发问,他转身逆流而上,脚下水波粼粼,竟然是由一条赤色巨蟒托着,迅速地沿着雾露河消失在白云的最深处。
远远传来了他的话:“先别担心千里之外的听雪楼了,人家还未必担心你的死活——倒是你那个朋友,似乎在前头遇到了一点麻烦,你还是赶紧去吧。”
下山的路,走得比来时迅速了一些,至少不曾再度迷路。然而当苏薇匆匆赶回孟康矿口时,也已经是傍晚时分。
一场骚乱刚刚平息,地上还残留着血迹。
前来领取抚恤钱的矿工们面有惊惧之色,围在一起,低声地劝着什么。人群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哭,稚嫩而恐慌。苏薇听出是谁的声音,急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,果然看到蜜丹意在寮口哭泣,脸上明显留着被殴打过的痕迹——而原重楼已经不在她身边。
“重楼呢?”她急急地问,一边打着手势。
蜜丹意看到她,放声大哭起来,用手不停拍打着地面,一边哭一边喊着什么。
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苏薇听不懂缅语,更是焦急,“你在说什么?重楼呢?”
“姑娘,你问的是原大师么?”好容易旁边有个人用汉语压低声音问,一把将她拉到了僻静处——她仔细看去,对方是个黑瘦的汉人,仿佛有些面熟,竟然是那个给过蜜丹意一块碎银子的吴温林。
“重楼哪里去了?”她急急地问。
“原大师 唉,”吴温林叹了口气,眼神沉重,“但愿他还活着。”
“什么?!”苏薇大吃一惊,不自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,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重楼他怎么了!他、他人呢?”
“被矿主带走了。”吴温林低声道。
“带走?为什么?”苏薇愕然。
吴温林苦笑“因为原大师替蜜丹意出头,在一大堆石头里帮她挑中了一块价值连城的翡翠——当石头一切开,矿主便反悔了,不由分说地扔下一千两银子就想打发蜜丹意走。原大师怒斥矿主背信弃义,结果……”
黑瘦的汉子叹息着摇摇头,看了看地上的一摊血。
苏薇更是紧张:“结果怎么了?”
“矿主知道尹家早已弃用原大师,便肆无忌惮,派出打手想要强行赶他们走,”吴温林摇头叹息,“矿上一些缅工是索吞的兄弟,看不过去,便出来帮他们两个说话——结果矿主干脆让打手们动了手,打死了好几个缅工。而原大师他 ”
“他怎么了?”苏薇看到他欲言又止,不由焦急万分,“到底怎么了呀!”
“原大师为了护着蜜丹意,也被那群人打成重伤。”吴温林声音也有些哽咽,“矿主知道他在腾冲有点名望,怕事情传出去,便让人把原大师抬进了寮里——昨天被抬进去的,直到今天一点消息也没有。以矿主平日的为人,我真怕是已经——”
他说到一半,声音忽然因为痛苦而扭曲,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。苏薇死死地盯着他,脸色苍白得可怕,那只抓着他手臂的纤细手腕蓦然用力,几乎在一瞬间捏碎了他的骨头。
只不过两天没见,事情居然就演变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步么?
“姑娘?姑娘?”吴温林看到那种眼神,陡然觉得恐惧,“快……快放手啊!”
“帮我带蜜丹意回家去,”苏薇吐出一口气,松开手掉头就走,“晚上我们会回来。”
“姑娘?”吴温林大吃一惊,“难道你要……”
然而,话音未落,那个女子已经直直地冲着寮里走了过去,脸色苍白肃穆。她顺手从石堆里拿起了一根铁钎,在手里掂了掂,纤细雪白的手腕在不停颤抖,似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。
“喂!哪里来的女人?矿主说今天谁也不见!”看到一个汉人女子直闯而入,矿上的监工厉声喝止。
然而那个女子仿佛不曾听见,身形快得惊人,也不见她如何举步,转眼便已经闯到了寮后面的石料场上,看了一下,然后冲着后面矿主休息的那座小楼而去。
“快拦住她!”监工大吃一惊,连忙敲响了寮里示警用的铜锣。
锣声刚响第三下,那个女子已经掠到了小楼门口,尚未来得及推门进去,便转瞬被四周冲出来的守卫和打手们团团围住。
“看门狗。”苏薇冷冷看着那一群人,只觉心头怒火再也无法压抑,厉声怒喝,“重楼呢?快把他交出来!不然我不客气了!”
“外面是谁在吵闹?”竹楼的门忽然被推开,一个肥硕黝黑的缅人踱了出来,他赤着上身,下面围着一件麻纱做的笼基,手里抱着一块西瓜大小的石头,眼神阴鸷冷厉,只看得她一眼,便用熟练的汉语冷笑道,“哦,居然是一个漂亮姑娘?不错不错 好大的胆子,居然闯入我孟康的地盘要人。”
“我不知道孟康是谁,”苏薇只觉得烦躁,握紧了手,“重楼呢?!”
孟康一怔“哦,你问的是原大师吧?”
矿主抱着那块石头,斜睨着被打手包围着的苏薇,眼神忽然变得凶恶,呵呵笑道:“原大师真是我的福星,今日帮我开出了一块绝世好玉。为了表示感谢,我决定用翡翠来给他做一座坟……哈哈哈哈!”
他霍然转身,指着山脚一个深深的洞穴,那个山洞深不见底,是矿上用来丢弃无用废料的地方。
“喏,我叫人把他扔到那里去了!”孟康大笑着,拍着肚子,“无用的玉匠和作废的石头,不正好是一对么?哈哈哈哈……反正尹家也早已不需要他了,怕什么!”
“你……”苏薇只觉得血往上冲,手微微发抖。
“不过,”他回头打着哈哈,目光黏腻地在苏薇身上扫了一遍,邪邪地道:“如果姑娘想要救他呢,那也容易得很——只要……”
孟康一手抱着翡翠,一手已经摸了上来。
然而,下一秒钟,他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雾露河。
“无耻之尤。”苏薇咬着牙,一字一字吐出,冷冷看着面目扭曲的矿主——粗大的铁钎在一瞬间穿透了那只油腻肥厚的手掌,将那只脏手整个钉在了竹楼上孟康发出惨叫,身体蜷曲,另一只手却还是死死抱住那块翡翠不肯放下。
周围的打手们目瞪口呆。他们几乎都没看到这个女子是怎么动手的,主人就已经被袭击,怔了一怔后,齐齐发出一声喊,便举着刀冲了过来。
“呵。”苏薇冷笑,手握着铁钎一转,手下人便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。
“都站住!都站住!”孟康在中缅交界处混了这么多年,已是一个老江湖,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不同于昨日的原重楼,竟然是极为辣手的点子,连声道,“快给我跪下求姑奶奶饶命!姑娘是活观音活菩萨,千万不要和小的计较……”
苏薇没心思和他多纠缠,一把将铁钎血淋淋地拔出,厉声道“重楼呢?快带我去!”
“是是是。”孟康忍着痛,连滚带爬,“小的立刻带姑娘去!”
那个山洞位于河畔高尖山的半山腰上,是天生的溶洞,几乎整个山腹都是空的。洞口约一丈方圆,几乎呈垂直状伸入高尖山,黑洞洞地看不到底,洞里堆满了切开后发现是废料的翡翠原石,一块块峥嵘嶙峋,棱角锋利。
苏薇只是一看,便倒抽了一口冷气,脸色苍白:这样的所在,一个重伤之人如果被扔下去,基本上万无活理。
“重楼!重楼!”她对着洞口呼喊,里面却寂无人声。她的呼声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洞穴里,一时间,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。
“还不快去!”她捏住孟康的手臂,厉声道。
“快!放人下去,把原大师带上来!”孟康痛得声音发抖,回头,“都死哪里去了?!”
旁边几个监工蜂拥而上,去取了几大盘的粗索,垂入了洞穴,然后扔了一个火把下去,落在不知多深的一块石头上,远远地燃着。苏薇心下焦急,注意力完全在洞里,不知不觉便松开了手。她探头往洞穴里极力看去,然而在那一小块照亮的洞穴里,根本看不到有人。
“重楼!”她大声喊,声音已经微微嘶哑,“你在那里么?”
忽然问,黑暗洞穴的深处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。
一下,又一下,迟缓而虚弱,仿佛是有人拿着石块在岩穴上敲击。
“重楼!”苏薇欣喜若狂,回头厉声道,“还不快点下去!”
矿上监工们已经准备妥当。在当先两个监工腰缠绳索踩住了洞穴旁嶙峋的山石、刚要准备下去时,孟康使了一个眼色,对着洞口的苏薇比了一个手势。监工跟了矿主很久,明白他的做事手段,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。
“还不赶紧去!”孟康大声催促,却悄悄地往外退。
“是!”监工们从左右包抄过来,手拿绳索、火把,缓步逼近全神贯注往里看的女子,露出了狰狞的表情。苏薇正专心致志地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,寻找着原重楼的踪迹,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逼近的危机。
——那些人无声地来到她背后,猝不及防地一起出手,一把将她推了下去!
苏薇正努力地探头往里看,背后一股大力忽然涌来,她猛然一个踉跄,立足不稳,被推得身不由己地往前倾,一头往洞里摔落。
“下去陪葬吧!”背后的监工们和矿主暴发出一阵狂笑,得意至极。
然而,血薇主人又是何等样人?
就算是江湖经验不足,以至于分心被人偷袭,但如今毒性已解,苏薇一身惊人的武功便完全恢复。她半空中微微一折身,一口真气提上来,手腕轻舒,手中铁钎插入岩石半尺,瞬间便定住了下坠之势。
她也不用换气,双足在岩壁微一借力,身形便重新向上掠起。只是一眨眼,便返回到了那一群狂笑的恶魔面前。
那群人尚来不及收敛脸上的狞笑,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宛如疾风闪电般掠出的女子。
“该死!”事情至此,即便是温善如苏薇也被激起了杀意,苏薇咬咬牙,一伸手立刻轻松地将站得最近的两个监工扣住,毫不犹豫地反手便往洞穴里扔了下去!
那两人凌空惨叫,黑暗里甚至可以听到肉身摔落在锋利石头上的钝响。
面前这个小鹿一般单纯的女子忽然爆发出了可怕的杀意,周围其余的监工和打手被吓得倒退,惊呼着四散。苏薇飞身疾掠,手腕微舒,一把扣住了孟康的后颈,瞬间将那个肥壮的身躯给拎了过来。
“饶命!饶命!”孟康这一回真的吓得魂飞天外,双足凌空,不停惨叫,“我愿意把矿上所有的翡翠都献给姑娘!求姑娘饶命……饶命!”
“饶不了你,”苏薇冷冷切齿,“这翡翠坟墓是给你准备的!”
她扬起手臂,将那人拎起,对着洞口飞掷过去。
“不……不!救命!”孟康惨叫着,后面的呼喊下意识地变成了缅语。肥大的身躯向着洞内沉沉落下,手里居然还紧紧抱着那块西瓜大的石头不放。
许久,才听到惨叫声霍然中断,然后是肉身砸落在岩石上的钝响,沉闷而可怖。
苏薇微微喘息,站在洞口,脸色苍白。
四周的人已经奔逃殆尽了,这个雾露河边的矿上转瞬空空荡荡。那个敲击声在中断了一会儿后,再度响起来了,虽然微弱却依旧持续。
苏薇这才舒了一口气,转过头,看着洞口垂落的那条绳索,喘了一口气定定神,俯身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几个火把,一个接着一个扔下去。那些火把散落在洞穴各处的岩石上,远远近近发出幽暗的光。她拿了一支火把,便顺着绳索滑落下去。
一下到洞里,她忽然觉得微微地反胃,仿佛是这里的空气忽然黏稠起来,令呼吸都觉得困难,有一种恍惚的感觉。
视线忽然有一段时间的模糊,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重影。她用力抹了抹眼睛,摇了摇头,那些游离的景物才又重新合成了一个。
火把只照亮了非常小的一块地方,洞穴里依旧是黑暗无比,伸手不见五指。里面堆积着废弃的石料,切开的石头棱角非常锋利,仿佛无数把尖刀。石堆也松散非常,微微一踏足便会发出坍塌前的松动响声。
苏薇一边小心翼翼地顺着绳索下滑,一边大声呼喊原重楼的名字。当她接近孟康尸体的所在时,那个敲击声已经近在耳侧,却渐渐微弱下来,终至断绝。
“重楼!重楼!”她嘶声喊,心中陡然涌起一种不祥的感觉,不顾危险地从绳索上跳下,踩踏在石堆上,向着声音来处一寸寸地摸索。
忽然间,她摸到了什么温热湿润的东西。
那是……血?是谁的血?!
“重楼!”她失声惊呼起来。
慌乱之下,她扔掉了火把,双手摸索着那一摊血迹,膝行在锋锐的碎石之上一路寻觅过去。昏暗中,锋利的石头割破她的手脚,膝下每一处都在战栗,随时随地可能坍塌,将她一起埋葬在这不见天日的莽荒洞穴里。可是,黑暗里,什么都摸不到。
当她几近绝望的时候,忽然间,有什么微微勾住了她的裙角。
那是非常微弱的牵绊,却令她全身一震。
“迦陵频伽……”黑暗里,忽然有一个声音低微地说着。
“重楼!”她失声低呼,在模糊的火把光线里看到了一只苍白的手——那只手从被碎石覆盖的间隙里伸出,一块染血的石头捏在他的手心,手上那道刀疤赫然在目。那只苍白的手流着血,用尽全力抓住了她拖过地面的衣襟,握紧——
“重楼!”苏薇狂喜地回过身,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。
他被困在坍塌的碎石下,手足都被压住,岩间露出的脸苍白得可怕,仿佛已经死去。然而看到她来,他却微微笑了一笑,收紧手指握住她的手,喃喃道“迦陵频伽?你的……你的手,没事了么?……太好了……”
她一震,眼里有泪水直落下来,竟然忍不住哭出声音来。
“别说话了。”她定定看着岩隙里那张苍白的脸,似忽然没有了力气,手竟然颤得无法移开压在他身上的那些石头——生怕一移开,便会看到已经被刺穿的血肉模糊的身躯。
“快走吧,迦陵频伽,不要管我。”被压在底下的人喃喃道,语气越来越虚弱,“洞里一很危险 ”
“胡说!”她厉声道,“听着,你不会有事!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——你不会有事!”
“不,”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,“我不想出去了。”
他躺在地下望着她,眼神是空茫的“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脚已经全部折断了。本来唯一完好的左手也失去了知觉——就算出去,也只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而已。”
此刻,苏薇已经搬开了那块石头,却仿佛烫伤一样蓦然移开了视线。她拼命忍住惊呼的冲动,在一片昏暗里咬紧了牙齿,全身战栗。
——石头下的手臂血肉模糊,已经断成了数截。左手扭曲得不成形,白森森的肘骨外翻出来,令人惨不忍睹。
火把颤了一下,终于灭了。黑暗的洞穴里寂静得怕人,只听得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他越来越缓慢的呼吸,仿佛是两股风的回旋应合。
“我不愿那样活……迦陵频伽,”他微弱地说着,眼神渐渐变得空白,“不要管我,就把我留在这里吧…”
“死在这里也好,”原重楼喃喃道,“用翡翠做我的坟墓。”
“不!说什么胡话!”苏薇忽然叫了起来,抓紧了那只苍白的手,颤声道,“我………我决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!”
她俯下身,在黑暗里抓紧他的手臂“来,我背你出去!”
冈上的竹楼里,灯火深宵不熄。
吴温林三番两次踱到门口探头,黑暗的山路上却全无那两人的身影。他叹了口气,回头望了一眼同样趴在窗口上出神的小女孩——蜜丹意一瞬不瞬地看着来路,小小的嘴角紧抿着,流露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符合的表情来。
索吞的这个女儿,还真是有点儿不同寻常呢……
他默然想着,想起矿上有传言,说这个小女孩天生灵气过人,还曾被苗疆那边拜月教的人看上,带到灵鹫山月宫住过一段时间。
可是,就算是多有灵气的女娃儿,毕竟还是个孩子。死了爹,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?
吴温林摇头叹息,想起日间那一对年轻的汉人男女,不由地又往门外的山路上看了一眼——那个女子不是说到了晚上就会回来么?如今已经下半夜了,怎么还不见回?莫非也是
他倒抽了一口冷气,眼前浮现出矿主那张阴狠狰狞的脸。
“作孽呀!”他狠狠抽了一口水烟,低声诅咒,“千刀万剐的死家伙!”
话音未落,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——有人沿着山道正在往这边过来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趴在窗口的蜜丹意已经欢呼了一声,直接从窗户翻出了室外,赤脚蹦跳着,过去迎接从山路上过来的人。
泥泞的山道上,满身是血的女子背着一个人,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了过来。
“姑娘!”吴温林失声道,扔了烟袋迎上去,“原大师!”
已经快天亮了。吴温林下山去找工友,准备弄一些绷带、药物过来。苏薇在竹楼里坐下,满身的泥和雨水,脸色苍白而憔悴。连日跋涉,虽然疲倦至极,她却丝毫没有睡去的念头,只是焦虑地坐在一旁,看着蜜丹意忙忙碌碌。
没想到这个缅工的孤儿,居然还懂草药和医术。
苏薇想起方才吴温林说过的话——索吞的这个女儿,可不是一般孩子。听说还被拜月教的人收留过,以前月宫使者每年来这里为缅人祈福,蜜丹意还经常跟随在使者左右。
以前就听师父说过,拜月教在云贵一带势力庞大,教民数以万计,月宫中的人也经常外出云游,深入各个村寨为普通百姓治病祈福,所以在这一带根基牢固。
想来,这个小女孩也是跟月宫的人学来的一些医术吧?
苏薇想着,忽然觉得颅脑里又是一阵恍惚,几乎跌倒——那种恍惚感比在废弃的矿洞里更加强烈,令她再也不能忽视。她吃惊地抬起头,发现视线里的一切都起了奇异的扭曲,仿佛是烟雾升腾里映出的景象。
她仿佛看到有一个虚无的白影。那个白色的影子从榻上原重楼身上坐起来,缓缓飘向窗外——就如一个魂魄离开了躯壳。
怎么……怎么回事?她拼命摇了摇头,掐住了自己的虎口。
剧痛令她暂时清醒过来,眼前的景象瞬间恢复了正常——苏薇有些惊骇地捂住自己的眼睛,感觉颅脑里有什么在跳跃这……这是怎么了?难道是连日来太累了?为什么忽然间会出现这样奇特的幻觉?
然而就在此刻,蜜丹意却忽然把手里的草药一扔,放声大哭起来。
“蜜丹意?蜜丹意?”苏薇吃了一惊,顾不得自己的头痛,连忙过去,“怎么了?”
然而只往榻上看得一眼,她便变了脸色——小女孩的手上、脸上全是鲜血,显得有些狰狞可怖。她一边哭,一边用手拼命压着原重楼左臂的折断处,然而简陋的包扎根本不管用,那里的血还是不停涌出,将敷上去的草药冲开,染红她的衣袖。
这个小女孩已经竭尽了全力,却依旧无法对付这样可怕的伤势,所以在惊惧和苦痛之中濒临崩溃。
“乖……不、不要哭。”原重楼微弱地开口,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,轻轻放到蜜丹意的头顶,“不要哭了。”他望着苏薇,眼里闪过一丝苦笑,虚弱地喃喃道,“拜托……先把蜜丹意弄出去吧。她太小。不要让她留在这里,眼睁睁……”
苏薇脸色一白,手指轻点,转瞬拂中了小女孩的昏睡穴。蜜丹意终止了哭声,软软地躺在竹榻旁,小脸上犹自挂着泪水。
她坐到榻旁,将他微微扶起,手指一路点过,将他左臂和双腿上的大穴全部封住。她用的点穴手法极高明,点到之处血流立缓一然而,她也知道点穴只能暂时令失血处血流减缓,但如果长期封闭血脉,肢体便会僵硬坏死。
“不要多说话,”苏薇低声,“等吴温林拿到白药,再来给你止血。”
“迦陵频伽,你一定不是普通人。”原重楼苦笑了一下,“你尽快带着蜜丹意离开这里…也不要去腾冲了,直接带她回中原去吧。尹家势力庞大,得罪了他们,日后在滇南肯定不再有立足之处。”
“我一定会保护好蜜丹意的,这个你可以放心,”苏薇坐在榻旁,声音却是坚决的,“不过我决不会扔下你不管。”
榻上重伤垂危的人微微一震,却仿佛没有力气再说什么,沉默下去。
时间在缓慢地流逝,伤者的气息也在渐渐衰弱,寂静里,仿佛是凝聚起了所有力气,原重楼努力开口:“答应我,迦陵频伽,以后不要再杀人。”
苏薇吃了一惊,看着榻上的伤者。那个垂危的人也注视着她,一字一句,右手微微抬起,上面巨大的刀疤触目惊心,握紧了她的手腕,虚弱地喃喃:“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……你掌握着巨大的力量。但是,请善用这种力量,不要再做无谓的杀戮。”
苏薇心头一震,忽然间泪水直落下来。看到那样的目光,她竟然无法对视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心底涌起,瞬间征服了她,令她居然对这样一个毫无武功的人俯首听命。
“好,好的。”她哽咽着握紧他冰冷的手,“我答应你。”
他微笑了一下,那个笑容在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如雪的脸上一闪即逝,渐渐涣散。
“春雨……”他的神智开始模糊,声音也越来越微弱,却用尽全力抬起了手,一寸寸地接近,似乎想去触摸面前女子那张带泪的脸颊——看到他眼里的神色,苏薇坐在那里,仿佛全身僵硬,竟无法闪避。
他颤抖地伸出残疾的右手,将那一对绮罗玉戴回了她的耳畔。
“真美丽……”他的手触及了她颊边那一滴碧绿的翡翠,望着自己鼎盛时期亲手雕刻的作品,喃喃叹息,眼里充满了渴慕和回忆,“真美丽。”
他的手,在握住那一滴翡翠之前重重垂落。
“重楼!重楼!”苏薇失声惊呼,发现他体内的气脉一瞬间断绝。
五年江湖搏杀,也曾见惯生死,却从未有过这一刻灭顶而来的恐惧——因为那之前,她从未真正看到过自己所在意之人的死亡。那一瞬,她甚至又出现了片刻前的那种幻觉,仿佛看到洁白的魂魄从他的躯壳里升起,飘散在外面的黑夜里,渐渐湮灭。
“重楼!重楼!”苏薇在这一刻惊慌失措,拼命摇晃着怀里的人,拼命呼喊着。然而,在这样空茫的异乡群山里,天地苍茫,神鬼莫测,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,饶是她身负绝技,在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一切,竟然是无法可想。
那一瞬,脑海里变成了一片空白。
忽然间,黑夜里一只白色的鸟儿扑簌簌飞来,落在了窗棂上。
苏薇霍然抬头,看到那竟是一只迦陵频伽——美丽无比的鸟儿站在那里,用乌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。朱红色的喙子里,居然还叼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。
“拜见苏姑娘。”忽然间,外面的云雾里有人说话,声音婉转如鸟啼。
“是谁?谁在那里?”她猛然心惊,从悲痛里回过神,按住了怀里的匕首——半夜忽然有人出现在这样的深山里,莫非是那一群附骨之蛆般的杀手又追上来了?
“姑娘切莫紧张。奴婢奉灵均大人之命,前来迎接血薇的主人——”那个女子微微地笑,绰约笼罩在云雾内,双手一抬,一只美丽的白鸟从雾气里飞出来,轻巧地落在了窗台上,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房间里的一行人,将嘴里衔着的东西放了下来。
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,分作七叶,美丽无比。
雾气里的女子微笑:“妙音鸟口中所衔的这一枚,乃是我教宝物七叶明芝,请给这一位大人服用,以便在到达灵鹫山月宫之前保住他性命。”
“月宫?”苏薇失声,站了起来,“你是拜月教的人?”
“奴婢名叫胧月,乃是灵均大人的贴身侍女,”那个雾气中的女子微笑回答,微微躬身,“车马已备好,请姑娘一行跟我上路。”
然而,苏薇犹豫了片刻,却是暗自警惕:“灵均在哪里?为什么他不自己来?”
“大人昨夜在雾露河上见了姑娘一面后,因为教中另有要事,已经先行返回月宫,”胧月的声音依旧是优雅温柔,“不过大人特意吩咐奴婢留下来,若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,务必尽一切力量帮忙。”
苏薇怔了怔,喃喃:“是么?他、他怎么知道……有不测?”
“在苗疆,没有灵均大人不知道的事。”胧月掩口微笑,“他是孤光祭司的弟子,拜月教里如今的掌权者——是神一样的人。不要说旦夕祸福,便是天地大变也在大人的慧眼之内。”
“……”苏薇没有回答,眼神犹豫。
她想起了昨夜那个吹着笛子的白袍男子——虽然是隔着雾气和面具,始终看不真切,然而那个人身上却有着一种奇特的邪异气息,令她隐隐约约觉得有种不安。
然而刚一想到这里,颅脑里的那种恍惚感就又重了起来。
“先别担心千里之外的听雪楼了,人家未必还担心你的死活——倒是你那个朋友,似乎在前头遇到了一点麻烦,你还是赶紧去吧。”
——在雾露河上,他曾经对自己那么说。
可是,他自身也远在千里之外,又怎么知道如今听雪楼的情况?而且,他又是怎么知道重楼是自己半路上认识的朋友,并且同时在孟康矿上遇到了麻烦呢?
唯一的答案就是自从她踏入腾冲后,他就一直在监视着她!
“姑娘的朋友伤得如此严重,整个苗疆,看来也只有灵均大人才能治好他了。”见她长久不回答,胧月的声音微微起了变化,淡淡道,“大人因为血薇与我教有宿缘,才吩咐奴婢来相助姑娘,若是姑娘执意推却,那么胧月也就不再坚持。”
“后会有期。”
说到后面时,她的声音已经在飘散,似在迅速地后退离开。
“等一等!”苏薇看了一眼榻上的伤者,推开了窗户,脱口而出,“我跟你去”
千里之外的洛阳,有人在高楼上对着南方寂寂而望。
“已经是两个月多了——还没有消息么?”萧筠庭喃喃叹息,“石玉他们应该也在苗疆搜索了多时,怎么连薇儿的一点点踪影都没有?而且我后面连续派了好几批人,居然都如泥牛入海一样,毫无消息。”
旁边的女子沉默了一下,低声:“拜月教那边,打听过了么?”
“我派石玉去南疆,首先就是找拜月教帮忙,”萧筠庭摇头,用手里折扇敲着栏杆,“可是对方推诿主事之人不在宫中,难以决定,竟然将我们的使者拒之门外——不但要不到碧蚕毒的解药琉璃花,更是无法调借他们的人手来搜寻薇儿的下落。”
“似有不妥。”赵冰洁脸色微微一变,低声道,“拜月教和听雪楼,虽然三十年前有过一场仇杀,但自从迦若祭司和萧楼主定盟之后,相互之间也算友善,此次苏姑娘有难,来到他们的地盘,断无道理如此推三阻四。”
“冰洁,你也这么认为?”萧筠庭霍然回头,“碧蚕毒……呵,你说,下毒之人是不是就来自于苗疆?说不定拜月教也难脱干系,是不是?”
赵冰洁微微颔首,却是不答。
“看来,拜月教里,如今定然有所变动。”萧筠庭低下头,想了许久,“冰洁,关于孤光祭司的那个弟子灵均,你了解多少?”
“很少。”赵冰洁淡淡回答,“他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。即便是在月宫,也从没有弟子看到他的真容——只听说他虽然很早就跟随孤光祭司修习术法,但一直不曾有多大建树,经常在外浪迹,不务正业。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隐,离开中原去往海上寻访仙山,他才不得不担起了唯一弟子的责任,回到月宫主事。”
“是么?”萧筠庭喃喃,“听起来,倒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主儿呢。”
“如此便好了,”赵冰洁叹息,“可惜我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。”
萧筠庭肃然一惊:“怎么说?”
“据我所知,虽然是自己唯一的弟子,孤光祭司对他一直有所保留。灵均虽然从小拜在祭司门下,却一直并未得到真传。”赵冰洁默默颔首,抚着栏杆,“听说孤光祭司对他有一句评语——”
“什么评语?”
“‘天赋出众,可谓惊才绝艳,只可惜用心过于狠毒——若不负天道,则能成为古今第一人;若堕入魔道,则三十年前那一场天劫,便是要重现了。’”
三十年前?萧筠庭一震,显然是想起了勒马澜沧的誓约——三十年前,拜月教里还是迦若祭司主政,听雪楼以全楼之力远征滇南,萧楼主虽与靖姑娘联剑并辔,同去同归,却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,人中龙凤由此种下了芥蒂,终至他年自相残杀。
那一战后,双方立下了停战的誓约,如今已经三十年不曾有战事。
如果拜月教里出现了这样野心勃勃的掌权者,那么,这前代人血战换来的三十年太平,便是要由此灰飞烟灭了
“听说灵均代替孤光祭司执掌拜月教以来,教民们都对其视若神明。因为他多次正确地预测到了天灾,从火山、流石、洪水里救下了不少苗疆百姓,”赵冰洁道,蹙眉叹息,“在滇南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:比如说他灵力高绝,甚至超过了以前的迦若祭司——若有不同村寨的教民向他祈祷,他往往可以同时化身千万,去往不同的地方拯救教民。”
“化身千万?”萧筠庭却是不为所动,冷笑,“我看不是他修习有分身术,便是早已备好了不少替身,替他四处奔走装神弄鬼。”
“我觉得幻术的可能性最大。”赵冰洁叹息,“我听到的资料上说,灵均身为孤光祭司的唯一弟子,在术法上的造诣非常高超,其中最擅长的便是幻术——甚至可以不用结印,便可以无声无息地施展。”
“结印?”萧筠庭有些不解。
“施展术法总要经过一定的程序,越是重大的法术,过程便越是繁琐复杂——比如皇帝祈雨便有九九八十一道仪式,”赵冰洁淡淡解释,“便是普通的修道之人,施术之前也必须要通过念咒或者结印画符——用单手结印的人都已经罕有,而据我所知,那个灵均已经到了无须结印随时随地可以施展的地步。”
“是么?”萧筠庭肃然,微微吸了一口气,“幸亏我已经说动四护法远赴滇南。希望在这之前薇儿不要有事——若她在滇南出了事,则听雪楼必不能善罢甘休。”
赵冰洁脸上神色微微一动,眼底似是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。
“苏姑娘是得到上天宠爱的人,定然会遇难呈祥。”她淡淡地说着,扶着栏杆开始一步步往楼下走去,“四护法都已经出马,楼主不用为此担心。只等三月后归来,血薇、夕影便可再度聚首,从此号令江湖,再不分离。”
萧筠庭看着她的背影,眼神忽然变得复杂。
“但愿如此。”他淡淡道,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折扇。
话音未落,素衣女子却猛然一个踉跄,从白楼上直跌了下去!
“冰洁!”萧筠庭失声惊呼,闪电般地掠过去,将她一把拦腰抱起——然而赵冰洁已经沿着台阶滚落了三四级,额头沿路撞在了扶手上,一片青紫色。
“怎么了?没事吧?”他急忙查看她的伤势,揉着她的额头,紧张不安,“你平时不是经常来自楼的么?怎么还会摔跤?”
“没事,楼主。”她伏在地下,轻轻道,“不小心扭了脚而已。”
萧筠庭扶起她,静默地凝视着她苍白宁静的侧脸,忽然道:“冰洁,如果你心中不安,说出来也无妨。我一直都会听你说的每一句话。”
“冰洁心里平静,”她转过头望着夕阳,淡淡,“并无不安。”
“是么?”他微微叹了口气,仿佛死心一样转过头,“那我送你回岚雪阁吧。”
萧筠庭伸出手小心地扶着她,从白楼最高层往下走去。赵冰洁迟疑了一下,却没有拒绝。她纤细苍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,如此温暖而熟悉,仿佛遥远的过去——十几年前,刚来到听雪楼的她未曾熟悉各处,眼睛又不好,经常不停地摔跤。在那个时候,十三岁的他就曾经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去,如同一个小小的护卫。
只可惜,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。
被血薇光芒压过的她,素雅卑微,如同一朵野外的白花,再无法和日月争辉。当那个少女入主绯衣楼的时候,她就知道,一切都已经结束——从十几岁开始,他就在等血薇,而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,得偿所愿。
那个人是他的梦想和期待,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图。
男人所需要的,都不过于此吧。
赵冰洁淡淡地想着,被人牵引着一路走去。她能感觉到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暖,然而视线里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光亮——她知道,很快,她的眼睛就要彻底看不见了。
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霎,宛如烟花,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长的吧?
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,握紧了身边人的手。
这,也许是最后一次了。
“好好休息吧。”他将她送入岚雪阁,似乎还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。然而在黑暗里踌躇了片刻,最终是放开了她的手,低声叮嘱。
当岚雪阁的门被关上后,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。他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耳侧,她默默地拾起手,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,如此寂寞,也如此空无。
灵鹫山位于滇南群山之中,离腾冲东南二百余里。
不过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,不管从陆路还是水陆走,一路上都进行得极为顺利,所有的马队为之让道、船队为之停航,令其先行通过。仅仅五日过后,他们一行便已经抵达了灵鹫山下。
到的时候正是入夜,一轮满月遥遥挂在月宫之上,凛冽清冷,令人一见忘俗。
苏薇走下马车,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,心潮汹涌。
——她想起了少时师父和她说过的种种往事,记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种种。这是一个留下了诸多传说的地方,如今自身踏入,竟恍如梦寐。
“姑娘请。”胧月在旁躬身。
苏薇下车举步,发现脚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细细的白沙铺就,在月下反射着冷冷的白光,就仿佛一条银河沿着山路直铺上去。
真美。她在心里喃喃叹息。
“灵均大人正在为到访的镇南王侧妃祈福,明日才能结束法事。”胧月望着圣湖最高处的神殿,低声回答,“天色已晚,还请姑娘休息一夜,明日再说。”
苏薇抬起头,果然看到神殿里灯火通明,冷月挂在祭坛上空,鼎中火光熊熊,无数经幔飘飘转转,祝诵声如水绵延——在万人之中,一袭白衣的祭司弟子正在主持法事,用莲花蘸取玉瓶里的水,一一洒在跪拜之人的额头上。
当他把手按在那些人的项心、念动咒语时,那一袭白衣仿佛忽然间萃取了月华,凭空焕发出光芒来,仿佛神仙中人。
苏薇看得发呆,几十年前的迦若祭司……大概也是这样的风采吧?
“请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,这是专门接待贵客的所在。”胧月在前面带路,恭声禀告,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匍匐在侧迎接,“至于姑娘的朋友,灵均大人吩咐把他送往圣湖旁的药室,那边已经安排了人手立刻救治。”
她正在出神,却听到身边的侍女禀告“天色不早,还请苏姑娘休息。另外,圣湖和神殿乃是教中重地,不经大人吩咐任何人不能入内——请姑娘见谅。”胧月躬身,顺便把身边的蜜丹意往身前一推,“如果觉得宫中孤寂,可以让这位小姑娘陪伴您。”
蜜丹意蹦蹦跳跳地到了苏薇身侧,紧紧拉住她的手,望着她,用缅语说了一句什么。
“丹意说,到了月宫,月神就会保佑这位先生了,”胧月听得懂缅语,微笑着翻译,“请苏姑娘不要担心,先好好休息吧。” 夜已经深了,神殿里的祝颂还在继续,空无一人的月下,只有圣湖在泛着淡淡的银光。
“已经到了么?”笛声停止,有人低声问。
“是的,大人。完全按照您的计划,他们一行已经入住了宫中。”
“替我通知尹文达,就说请他不要追究孟康这件事了,这是我的安排——回头我会在镇南王面前替他多说几句好话,补偿他这一次的损失。”
“是。大人。”
“石玉尚在大理吧?”
“是,听说尚未离开苗疆,还在奉命寻找苏姑娘。”
“呵……听雪楼的人,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罢休啊——好,胧月,替我传信给石玉,就说苏姑娘已经找到了,毒也已经无大碍。请听雪楼那边放心。”
听话的人终于忍不住惊诧:“什么?大人难道真的要将血薇主人送回去么?看如今这个样子,恐怕原重楼伤势未好之前,她都不会想到要回洛阳去——这不是正好符合大人您的计划么?”
“呵。”黑暗里的人微笑了起来,用笛子轻轻敲击手心。
“只管执行我的命令,胧月,不该问的,不要多问——我有我的打算。”
“是。”
“左护法还在外面吧?他也累了一夜了……让他进来吧。我有事吩咐。”
“是。”
“胧月,你可以退下了。顺便替我再去查看一下湖底那个封印,今日又是满月了。”
“奴婢立刻去。”
朝露
仿佛是做梦一样,她居然来到了童年时那些故事、那些传奇发生的地方。
苏薇在陌生的宫殿里阖起了眼睛,却久久无法入睡。夜很深很静,血薇和夕影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次浮现在心头。
传说里那个叫迦若的祭司,就长眠在圣湖底下吧?
很小的时候,她就听师父说过拜月教是苗疆第一大教派,传承百年,所使用的术法出神入化,几近天人。然而,为了得到力量,那些术法里却也不乏恶毒阴损之极的招数,可以控制冥界的亡灵为己所用——比如驾驭“鬼降”,还有噬魂分血。
几百年来,圣湖底下冤魂汇聚得越来越多,几乎酿成了灭绝天地的惨变。
为了消弭这种隐患,三十年前,听雪楼主萧忆情和拜月教大祭司迦若联手打开了湖底水闸,合力将这一方积存冤魂的湖水放入地底,迦若祭司更是不惜以身作引,将湖底冤魂尽数度往彼岸——从此后亡灵散尽,圣湖也由此干涸。
从小到大,她一直听师父说拜月教的种种传说,在他们的描述里,在苗疆天空下的那个教派,几乎接近神灵般无所不能。既然到了这里,重楼的伤势便应该无碍了吧?
她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往事,渐渐觉得困倦,阖上了眼睛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冥冥中有微风一动,她仿佛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榻边,静静俯身看着睡梦中的她,发出了一声叹息。
那声叹息令她毛骨悚然。
不知为何,她拼命想要醒来,却居然睁不开眼睛。然而奇怪的是,即便是睁不开眼睛,她却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面前发生的一切——她可以“看”到室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袍的人,正站在她床边!
他全身沐浴在月光里,散发出淡淡的柔白的光华,仿佛虚幻得不真实。那个忽然出现的人和灵均很像,外表装束也毫无二致:同样穿着白袍,同样长发披肩,甚至额心同样有着红宝石的额环——唯一不同的,是他的脸上没有戴面具。
然而奇怪的是,她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。
——这个人……是谁?
她从榻上坐起身——这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忽然变得非常吃力,仿佛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她身上,令她的举动变得缓慢,简直难以完成。她费尽了全部力气,才将身体抬起了一半。
然而,隔窗瞥见了不远处的圣湖,忽然间大吃一惊——
冷月下,湖上竟然泛起了粼粼的波光!
这座圣湖,不是已经被萧楼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闭,放干湖水超度了亡灵么?怎么不过三十年,这座积蓄了恶灵的湖又重新充满了水呢?难道
是谁违背了当初两位掌权者立下的盟约,在重新进行恶毒的术法?
她在黑夜里震惊地想着,眼前不期然地浮现出了雾露河上那个吹着笛子的灵均来——这个人,灵力高绝,风度超然,的确隐约有点传说中大祭司的风范。自己踏入苗疆后,也已经有两次被他所救。然而… 为什么,她内心总是觉得隐隐的不安呢?
就如那样美丽出尘的笛声里,似乎总有一丝诡异。
难道,是他重开了圣湖?
这个人,是灵均么?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房里?他……到底要做什么?然而,身上那种沉重的感觉再度加重了,她只撑起身看了一眼,便沉沉地倒回了榻上,四肢仿佛被大山压着,再也无法动弹。
那个人站在榻边一直一直地看着她,眼神似悲似喜。看到她无法挣扎起身,他叹了口气,俯下身来,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——然而奇怪的是,他说的话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。
“你说什么?”她愕然,却发现自己同样说不出声音来。
是……是被魇住了么?
那个人再度开口说了一遍什么,然而她还是听不见,甚至睁不开眼睛。她看得到他的眼神,是如此地凝重和焦虑,似乎有极其重大的事情想要告诉自己。她心里猛烈地跳了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起,心里的不安、焦急、好奇更加强烈,几乎是烈火一样要把她的心焚烧。可是,她还是无法动弹。
他们之间,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,无法逾越。
他仿佛也清楚了这一点,再也不试图说什么,只是凝望着她,轻轻叹息了一声。
苏薇能清晰地听到他在耳畔的叹息,甚至能感觉到他吹拂出的气息,然而诡异的是,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看清楚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,也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他说的是什么。
那个人望着她,身影却越来越模糊,仿佛有一种力量正在将他拉离这个世间,融化在月光之下。他忽然抬起手在虚空里比划,似乎在写着什么。
她终于认出了他在写什么。
“小心……”他望着她,在虚空里缓缓写着。
小心什么?她愕然——然而第三个字尚未说完,仿佛半空里有依稀的笛声传来,外面的月光猛然一暗,仿佛半空有乌云遮蔽了过来。
天地暗淡的瞬间,那个薄如雾气的人影忽然间就不见了。
“你是谁?”她震惊地脱口道,仿佛身上的重压瞬间消失,从床上翻身坐起。
就在那个瞬间,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一个梦。室内的月光明亮,却空空荡荡一片,华丽的室内无数帘幕低垂,影影绰绰,只看得人心惊。身边的蜜丹意已经睡着了,小小的手臂缠绕着她的腰肢,仿佛是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。
苏薇坐在黑暗里,按住了心口微微喘息,只觉得那里跳得极快。
刚才那一幕似梦又非梦,令人恍惚迷离。
那个梦里的人,到底要告诉自己什么呢?
正在恍惚间,耳畔忽然又听到了笛声,从月光下传来,缥缈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。原来,刚才在梦里听到的声音是真实的么?她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,看向窗外——一轮满月在月宫之上静静悬挂,最高处的宫殿上有人在吹笛,那笛声里仿佛有强烈的暗示力量。
湖上的笛声还在继续传来,她再也忍不住,翻身掠出窗外。 在她出现在湖边时,笛声蓦然停止了,仿佛那个人在极远处也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。笛声停止的瞬间,不知是否是错觉,她忽然觉得整个月光都暗淡了一下。苏薇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,不敢再深入,只是望着黑夜里的那一袭白衣,微微失神。
然而,就在她止步的那个瞬间,那个高台上的人却动了。
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,凌空飞渡那片圣湖,衣袂飘举,宛如一只掠过寒塘的白鹤——他的速度快如鬼魅,来到她面前的时候,她甚至来不及反应。那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一丈开外,手里持着一支短笛,在面具后默默地看着她。
月宫里万籁俱寂,只有冷月照耀着粼粼的湖水,风都显得如此静谧和冰冷。有一种奇特的气息萦绕着,居然让她有被压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觉。
“灵……灵均?”终于,她努力发出了声音。
“正是。”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点了点头,躬身行礼,“幸会——昨夜祭典繁忙,无法分身迎接,还望姑娘恕罪。”
他的语声在冷月下传来,虽然近在咫尺,却依旧如笼罩在雾气里,缥缈无定,令人分不清声音的来源——这……是幻音之术么?她愕然地想着。眼前戴着木雕面具的人诡秘非常,面目森然,令人心生冷意。
“刚才是你么?”她问。
“刚才?”吹笛者却仿佛愕然。
“刚才我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。”她虚弱地喃喃,觉得四肢犹自沉重如铁,“梦到一个和你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人到了我的房间……”
“是么?”灵均顿了一顿,那一瞬,虽然隔着面具,她仿佛可以看到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,许久才冷然,“他说了什么?”
“什么也没说。”她摇了摇头,低声喃喃,“我好像被魇住了。”
“可能月宫里还有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吧,朱雀宫里也游荡着很多亡灵。”灵均却若有所思似地喃喃,“抱歉,是在下考虑不周——明日给姑娘换一个地方。”
“那也不用。你别半夜吹笛子就行。你的笛声……笛声……真的让人听了好不痛快。”苏薇摇头,支撑着额头,“会让我做噩梦。”
“是么?”灵均收起了笛子,微微躬身,“那太抱歉了。”
她望着他,忽然不自禁地问“为什么在月宫里还戴面具?”
“这个么……”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,灵均微微一怔,旋即微笑,“因为修习术法的原因,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真面目。这是禁忌。”
“术法?”
“是啊,”灵均在月下淡淡,“对于修习术法的人来说,很多东西都是禁忌,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——比如生辰八字、真正的姓名,有时候甚至是面貌和声音。”
“为什么?”苏薇觉得不可思议。
“因为怕被另一个修习术法的同道暗算。”灵均颔首,颇有耐心地解释,“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,苏姑娘一定听说过傀儡娃娃吧?——把对方的生辰八字贴在人偶身上,用针钉死,通过这种方式便可以施行诅咒,让对方生病甚至死亡。”
“……”苏薇渐渐明白过来,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当然,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咒术而已,”灵均的声音森冷,“对于我们这种修习高深术法的人来说,一旦秘密被泄露,将来在斗法里遭到的诅咒反噬远远不止于此一所以,除了我师父,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。”
他回过头,抬起手放在面具上,似是微微一笑“当然,灵均也不是我的真名。”虽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,然而那一眼,依旧让苏薇心头一冷。
“重楼他怎么样了?”她喃喃,转开了话题。
“他很好。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烦之外,一个月之后双腿应该可以完全恢复。”灵均淡淡回答,“请放心,到了月宫,就是死人都可以复活。这种伤根本不在话下。”
“死人都可以复活?”苏薇忍不住吃惊。
“你不相信么?”面具后的人似乎笑了,转过身,用笛子一指灵鹫山最高处入云的宫殿,“你看,就在这座广寒殿中,我们的教主正在试图复活一具几十年前的尸体——不是同一具尸体,而是想用一个人的头颅和另一个人的尸体合在一起,复活成一个新的人。”
苏薇顺着他的手看过去:“你……你说的是明河教主么?”
“是啊……”灵均低叹,“她把自己关在里面,已经三十年了。”
“太疯狂了。”苏薇知道那一段往事,不自禁地脱口,“这样做,就算真的复活成功,难道不会召出一个魔物来么?”
“这就是执念。”灵均低声,声音似有感触,“太过强烈的爱和太过强烈的恨,都令人无法解脱——教主已经被困住整整三十年。而我的师父也是。”
“拜月教的术法真的可以让死人复活々”苏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。
“骗你的,当然没有这样的术法。”灵均忽然笑了,飘然回身,“拜月教的术法,祈福去病可以,诅咒夺命可以,甚至呼风唤雨也可以,唯独不能起死回生——谁都不能拥有逆转生死和时间的力量,否则这个世间早就紊乱不堪。”
“是么?”苏薇叹息,微微觉得有点失望,“我也觉得起死回生太不可思议了。如果真的可以,那么萧楼主和靖姑娘的悲剧也不会再有。”
灵均仿佛也忽然有某种感触,看着她摇了摇头,叹息:“一点也不像。”
“啊?”她愕然。
“你不像血薇的主人。”灵均面对着粼粼镜湖,“和我想象的一点儿也不像。”
苏薇微微一窘,觉得不忿“那你觉得该如何?”
“孤光师父曾经和我说过很多事情,”灵均望着圣湖,叹息,“在他的描述里,血薇主人应该杀伐决断、锋芒逼人,纵然站在血海之中也不会稍皱眉头——在我的想象中,能拥有血薇的人便应该是如此。”
他微微侧头,望着她:“可是……你太好了。”
太好了?她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在夸自己还是贬低自己,愕然。
“晚了,不打扰苏姑娘休息,”仿佛觉得说的话太多,灵均忽然问毫无预兆地停止了话题,“今日我为镇南王侧妃做足了三天的法事,也要回去好好休息一下,以便养足精神,明日一早给原先生疗伤。”
他正待躬身告退。忽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,直起身,望着她微笑“姑娘是不是真的想看我的真面目?”
月光下,他忽然间毫无预兆地摘下了脸上的面具,微微一笑。
——面具之下的那张脸,竟然是空白的!
长发漆黑,齐额上勒着镶有宝石的耳环,然而那张平板的脸上却根本没有眉目口鼻,只有黑黝黝的两个洞,仿佛只要看得一眼,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收进去。
“啊——!”苏薇失声惊呼出来,不自禁地倒退。
只是那么一瞬之间,眼前的人就凭空消失了——方才昏暗的月光仿佛瞬间稍微亮了一亮,然而那翻飞的衣袖变成了一群白蝶,扑簌簌地四散飞去,刹那踪影全无。
她震惊地站在空荡荡的湖边,看着宛如梦寐的一切。
方才的一切……是幻境?还是现实?
第二日起来时候,觉得头很痛,昨夜一切恍如一梦。
蜜丹意已经不在身旁,苏薇撑起身,抬头看向密外。外面已经是大天亮,日光明丽。然而她只看得一眼,便怔在了当地,脸色苍白外面那个圣湖竟然干涸见底,根本不曾有一滴水!那昨夜看到的万顷波光和凌波而来的人,难道是……
苏薇怔怔地看着,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——是做梦了吧?要么,她定然是不知不觉坠入了对方的幻术之中,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,所听所见均是幻象。
那个灵均……到底是怎样一个人?
那面具之下的脸,又是如何?
出神之间,却听到外面有人膝行上前,低声禀告:“姑娘醒了么?灵均大人吩咐,今日您用过午膳之后,便可以去药室探望原先生了。”
她一怔,忽然想起昨夜灵均说过的话——“他很好。已经处理过伤口了,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烦之外,一个月之后双腿应该可以完全恢复。”
幻境里说的这句话,到底是不是真的?
她顾不得梳洗,从榻上一跃而起。
从朱雀宫到药室,需要绕行半个圣湖。
苏薇坐在轿子里撩开帘子看着月宫里的一切。日光下,这个神秘的所在仿佛和世间别处也并无区别,亭台楼阁均为中原款式,围绕着中心干涸的圣湖布置,离湖最近的地方有一座高台,是所有建筑群里最高大的一座,显然是月宫里最主要的祭祀所在。
她抬起头,看向灵鹫山的最高处,上面那座宫殿赫然在目。
——原来,昨夜灵均指给她看的,终究有一处是真实的么?那么,那座广寒殿里面,是不是真的三十年来幽闭着拜月教主明河?那个传说中的女子,守着她的迦若和别人的青岚,多年来还在苦苦地和宿命抗争,试图扭转生死轮回?
她怔怔地想着,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药室。
当苏薇走下软轿的时候,她看到神殿里走下了一个女子。
那个女子似乎在殿里连夜祈祷,此刻才走下高高的白玉台阶,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仆人簇拥。她坐上了肩舆,沿着湖走了过来。等到距离稍近,苏薇看到她容貌甚美,衣饰华丽,意态雍容,眉目如画,仿佛神仙中人。
“这是镇南王的侧妃尹氏,”胧月在旁边微笑,“是来还愿的。”
“还愿?”
“是啊,尹氏嫁入镇南王府五年,虽得独宠,却一直不育,”胧月避在道旁,望着走过来的贵族女子,微笑,“去年她将王府的至宝碧绿琉璃灯都献给了月宫,供奉在月神座前,想要求个一子半女——如今如愿以偿,便回来还愿。”
“啊?”苏薇听得出神,不自禁地笑,“没想到灵均他还是送子观音呀……”
一语未毕,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。
此刻,镇南王侧妃已经走得很近了。在这样的距离内,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子如花的容颜,还有脸颊旁那一对摇晃着的青翠欲滴的耳坠。那一对翡翠耳坠是如此夺目,仿佛一滴柔软的春日湖水,映得雪白的耳根隐隐碧绿。
“绮罗玉?!”苏薇脱口低呼,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耳垂。
“是啊。姑娘眼力不错。”胧月却是毫不吃惊,“侧妃是腾冲尹家的小姐,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极品翡翠——听说光这一对耳坠就价值数万呢。”
“什么?她、她就是……”苏薇心头大震,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,“尹春雨?”
胧月不由看了她一眼,愕然:“姑娘如何得知侧妃的闺名?”
苏薇说不出话来,只是直直地看着肩舆上的那个女子一然而,那个女子却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,仿佛认出了什么,雍容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吃惊之色,然后立刻回过神来,用手帕遮住脸,压低声音吩咐仆人快些走。
苏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,不由低呼:“重楼!”
道旁那座白石筑成的药室窗口上,有一个人也在静静地望着这一幕。窗后露出的脸苍白而消瘦,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颤抖,上面赫然有巨大的疤痕。重伤之人就这样在病榻上坐起,默默看着底下走过来的女子,面无表情,眼神看不到底。
“重楼!”苏薇看到他的眼神,心里陡然痛,再也顾不得别的,返身上了楼。
等来到室内时,原重楼已经回过了头,不再看窗外。
蜜丹意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帮忙照顾病人,此刻看到苏薇也来了,不由欢喜地蹦跳过来。然而她顾不得和这个小丫头打招呼,只是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,想说什么,却还是说不出来,只觉得口拙。
原重楼也没有说话,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,只是默默望着面前的虚空。
“她……她已经走了。”许久,苏薇看了一眼窗外,才勉强找出一句话来。
仿佛知道“她”是谁,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,转身看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湖边。
“是,”原重楼的声音却是平静的,“她五年前就已经走了。”
“……”苏薇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绞着手指,半晌才道,“听说她是来还愿的……她、她有喜了,也很得宠。”
“是么?”他只是淡淡,“那太好了。”
她看不得他这种样子,忍不住上前一步,冲口道:“如果你想见她,我可以——”
“不,我不想见她,正如她也不想见我。”然而原重楼却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,声音冷淡,“她已是人上人,而我不过一介残废——贵贱如云泥,再见也没有任何意义。更何况即便是在昔年,她也不曾对我许下过什么诺言,彼此并无亏欠。”
苏薇怔怔半晌,道“可……可她还戴着那一对绮罗玉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他冷笑起来,“雕玉的原大师,也早就已经死了。”
苏薇哑口无言,看着他苍白默然的脸和残废的双手,忽然间觉得一阵心痛,忍不住泪水盈眶,捂住脸低下头去。
“都是我不好,”她喃喃,呜咽,“如果那时候不是我……”
“不,不怪你。我知道春雨的为人,她不是那种会选择贫贱生活的女人,嫁入王府虽说是为了尹家,却也是最适合她的路。而你,”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她战栗的肩膀上,轻声道,“你救了我的命,迦陵频伽——五年前是第一次,五年后是第二次。你根本不必内疚。”
重伤之人脸色平和宁静,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擦拭她的泪痕。
“没事了,迦陵频伽,”他低声道,“早上灵均大人来给我看过伤,说我的双腿不会有大碍,只是左手多处折断,恢复起来会要一点时间——没事了,别哭。”
蜜丹意听不懂他们大段的汉语对话,只是跑过来靠在苏薇怀里,殷切地看着她,也学着原重楼的动作,抬起左手,小心地擦拭着她另外半边脸颊上的泪痕。看到她情绪低落,他微笑“在孟康矿上的时候,你知道我在哪一刻感到过害怕么?”
“嗯?”她愕然地看着他。
“不是在对方忽然翻脸的时候,也不是在被围攻的时候——甚至不是在被扔下矿洞的那一霎。”原重楼看着自己一身的伤,叹息,“而是听到你在洞口嚷嚷,准备下来救我的时候。”
“啊?”苏薇吃了一惊,不自禁地问,“为什么?”
“当你在上头把那些人一个个扔下来的时候,我真是觉得害怕,”他蹙眉,“我躺在那里想,我就算命大掉下来没死,被你那么一折腾也非被砸死不可——你难道不知道洞里全堆着碎石,哪怕扔一块石头下来都有可能引起大面积坍塌,会将我活埋么?”
“啊……”她张口结舌,说不出话来。
——当时她正在气头上,被憎恨和怒火蒙蔽了双眼,想也不想就拉起那些人往洞里扔下陪葬,却根本忘记了这样做会给里面的人带来多大的危险。
“你很笨。”他望着她,淡淡,眼里却有笑意。 这句话仿佛春风吹入了她心里,如此温柔妥帖,令她微微红了脸。
这也是一贯严厉的他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——只是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,他当时说出的这句话,又是如何地意味深长。
她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好低着头坐在病榻旁。蜜丹意抬起头,莫名地看着忽然红了脸的苏薇,忽然笑了起来,抬起手刮着她的脸,用别扭的汉语重复:“你很笨……很笨!”
苏薇拾手打了她一下,腼腆地看了原重楼一眼,却呆住了。
方才还勉为欢谑、逗自己笑的人,此刻正定定地看着窗外出神,苍白的脸上殊无笑容,眼神深而冷,宛如一座深潭——那座软轿已经沿着湖离开了,消失在玄武殿,然而他却还是一直一直地看着那个方向,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时空里去。
她不敢再说出任何话打扰他,只能默默地退了出去。
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,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呢?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,而对他的人生来说,她不过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罢了。
苏薇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殆尽,只觉得心头微微刺痛。
玄武殿里,帷幕后坐着衣衫华贵的丽人。
镇南王侧妃薰香而坐,意态端庄雍容,然而眼神却是游移不定,手心里紧紧握着那一对绮罗玉,仿佛想着什么,面色复杂变幻。
“灵均呢?”她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我要见他!”
旁边的侍女吃了一惊,低声:“夫人,灵均大人说过晚上才能过来见您。”
“到底他在搞什么鬼?”侧妃握紧了手,咬牙,“这一切不是巧合,是他安排的吧?是他把‘那个人’接进月宫来的吧?他到底想做什么!——难道不知我费尽心思刚怀上了孩子,重新赢回了王爷的宠爱?在这个当口上把那个人接进来和我照面,是什么意思?”
“夫人?”侍女莫名其妙,不知道她口中的“那个人”是谁。
“不行,今晚就要离开这里!”侧妃尹氏低语,“在这里多留一夜,如果将来被正妃和另外几个贱人知道了这件事,多半又会借此兴风作浪。”她低低切齿,拂袖站起。
“夫人,”侍女连忙跪下,“灵均大人说,请夫人留至明日再下山,他还有话要交代。”
“哼,交代?不过一介草民,也敢这样和我说话!”镇南王侧妃心中更是不快,眸中凝结了寒意,“难道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是神?”
“夫人。”侍女连忙拉着她的衣襟,试图止住她的话。
然而尹氏没有留意到侍女焦急的眼神,犹自气恨,然而下一句话未曾说出,忽然间腹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绞痛!她抬手护住腹部,踉跄跪倒,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剧烈翻涌,不由失声惊呼,脸上登时痛得惨白。
“夫人身体不适么?”门外有人淡淡道,“我说过今日时辰不好,夫人不应擅自离开月宫,离开必有灾祸。”
“灵均大人!”侍女失声惊呼,连忙乌压压一片跪倒在地。
她忍痛抬起头,便看到一袭白袍静静伫立在门口。然而那个人投入门槛内的影子却是极淡极淡的,近乎透明。侧妃尹氏心中忽然漫起了一种奇特的恐惧,捂住腹部,筋疲力尽地伸出手去,握住了那个人的衣角:“大人……救救……”
灵均的声音平静,看着地上的女子:“夫人刚怀上龙胎,便擅自动气,实在不妥。”
“是……是。”她只觉得身体里仿佛有刀子在绞动,眼前一阵阵地发白,“求您、求您救救……”
白袍男子站在门口,毫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,似在面具后笑了一笑,终于俯下身来抬手将她扶起,安慰:“夫人放心,月神既然赐予您这个孩子,只要夫人诚心侍奉,天下便没有什么可以夺去它。”
灵均抬起手,轻轻按在尹氏的顶心,无声念动咒语。一种奇特的冰凉感觉注入她颅脑,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感觉登时平息。
她筋疲力尽地在地上喘息,脸上全无血色。
“这个孩子将会成为继承王位的世子,还请夫人务必小心。”灵均吩咐侍女将她扶起,淡淡道,“将来尹家不但富甲天下,也将权倾一方,均靠此子。”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尹氏吃了一惊,抬手拉着他的袖子,“世子?”
“是啊,我刚刚在月神前占卜过。神谕说,夫人的这个孩子,将会成为下一任镇南王。”灵均微微地笑,“恭喜夫人了。”
“是么?”尹氏又惊又喜,“可是、可是王爷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孩子……”
“人有旦夕祸福,”灵均低声,“那几个孩子福泽不够,定会早夭。”
“……”尹氏知道这句话含意重大,一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。
“夫人如此诚心侍奉,月神定然会给予夫人回报。”灵均淡淡地笑,“尹家五年前不过一介商贾,靠百里挑石头贩卖翡翠为生,五年后已经是富甲天下,而夫人五年前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女儿,只能成为蓬门小户的糟糠之妻,而如今得王爷独宠多年,快要生下世子、成为云贵最有权力的女人——这一切,都是月神的恩赐,请夫人不要忘记。”
“是。”尹氏不自禁地觉得心生冷意,俯首。
“只有尹家上下虔诚侍奉,月神才会保佑你们。”灵均的声音冷酷,“切勿说出半句不敬之语,否则神谴立至。”
“是!”尹氏颤声,“尹家全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,不敢有二心。”
“是么?”灵均微微笑了笑,“那么今年的翡翠专营所得,进贡给月宫为何比往年少了一成?还有,我说过让尹文达不必追究孟康矿难的事情,为何他不听?要知道追究下去,对他没有什么好处。”
“这……”尹氏脸色苍白,“妾身一定回去严责此事!”
“如此便好,不要有下次。”灵均淡淡,拂袖而起,“今日时辰不吉,还请夫人留至明日再走吧。”
“可是,”尹氏忍不住,“大人……为什么要将那个人带到这里?”
“那个人?”灵均定住身,回首,“夫人所说是谁?”
尹氏咬住了牙,紧握手心的那一对绮罗玉,垂下头去,双手微微发抖。
“昨日种种,已如昨日死。”灵均仿佛明白了什么,漠然回答,声音冷酷,“他是月宫一个贵客的朋友,受伤来此求医——偶遇而已,夫人不必挂怀。”
他拂袖准备离开,然而刚一转身,便微微愣了一下——湛蓝色的天宇下,玄武殿门口站着一个少女,看着房间里的女子,张了张口,仿佛要说什么。
“苏姑娘,如何来到玄武殿?”他微微不快。
“我……我是来见这位夫人的。”苏薇喃喃,探头看到了里面的丽人,“侧妃在么?”
“有什么事?”尹氏定了定神,恢复了贵妇的端庄。
“我……我想请夫人跟我去一趟药室,”苏薇迟疑了一下,低声,“探望一个病人。”
“什么?”尹氏仿佛被刺了一下,忽然站起,“你说什么?”
“夫人的故人病得很厉害,希望夫人过去探望一下。”苏薇轻声道,双手有些紧张地绞着衣带,“他情绪很低落。可能夫人过去安慰一下,会让他……”
“胡说八道!”尹氏厉声,“何处贱民,竟敢冒充故人诋毁本宫?”
没有料到对方忽然发作,苏薇吃了一惊,不知如何是好。
“难道夫人不是腾冲尹家的小姐尹春雨么?”她喃喃,“难道您不就是重楼的……”
“胡说!”尹氏不等她说完,厉声,“什么重楼?本宫从未认识!”
“可是……”苏薇愕然。 “左右,立刻替我将她轰出去!”侧妃蹙眉,重重拍了拍案几,“在此胡言乱语,诋毁本宫,若不是看在月宫份儿上,定然将你拿下大狱治罪!”
左右侍女应了一声,准备上前将她推搡出去。
然而苏薇只是怔怔地看着忽然变脸的雍容贵妇,在侍女们的手触及她身体的时候,她忽然间动了动——只是一眨眼,她便已经逼到了尹氏身侧,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。
“你……你好没心肝!”她眼里满是怒意,“跟我去!”
尹氏被这样鬼魅般的速度吓了一跳,挣扎着想甩脱她的手:“灵均大人!”
然而,灵均却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淡淡地看着,戴着面具的脸上没有表情,似乎在意味深长地观察着什么。
“就算你现在成了王妃了,那又怎么样?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么?”苏薇厉叱,拉着她便往外走,“重楼现在伤得那么厉害,就躺在隔壁——只是让你去看他一眼而已,连这样也不肯么?真是没心肝……跟我去!”
“姑娘。”然而,在她拖着尹春雨要出门时,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了她。
“灵均大人!”侧妃仿佛获救一样失声喊。
“夫人怀有身孕,还请姑娘放手。”灵均淡淡道,伸手拦下她们。
“啊?”苏薇猛然回过神来,下意识地松开手,“可是……”
“昨日一切,已如昨日死。”灵均漠然道,望着她们两个,“夫人既然不愿去,姑娘又何必勉强?这样的情形,就算去了,病人难道会觉得宽慰?——何况姑娘虽是我宫贵客,在月宫内如此对待王妃,也会获罪于镇南王,徒自令在下为难。”
“……”苏薇哑然,觉得无话可答。
尹氏挣脱了她的手,躲回了帘幕后,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女子。
“还请姑娘跟我回去吧。”灵均伸手,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。苏薇回头恨恨地看了帘后的女子一眼,不情不愿地踏出了门。
“怎么还有这样的人……”她低声喃喃。
“这不稀奇,”灵均似是在面具后笑了一笑,“权势富贵,判如云泥——侧妃也是出身于富庶人家,自幼锦衣玉食,何曾过过苦日子。选了如今的路才是正道。”
“可也不能那么没心肝啊!”苏薇愤愤,“只是去看一眼而已!”
“姑娘想得太简单了,”灵均淡淡,“深宫争斗复杂,尹氏出身低微却得独宠多年,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侧妃虎视眈眈,她多年不育,其实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。如今怀了龙胎,更是如履薄冰,自然不肯冒险去看望故人,免得被人抓了把柄——倒也不能全怪她。”
“是么?”苏薇愕然,“既然如此辛苦,干吗还要入王府呢?”
“呵,这种问题也要问么?”灵均望了她一眼,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一敲,微微一笑,“我觉得稀奇的倒是姑娘这种人。”
他翩然而去,迅速消失在转角,只留下苏薇在当地发呆。
她回头看了一眼玄武殿,正准备离开,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响,似有什么东西落下。苏薇愕然循声看去,只见寝殿的窗子迅速地关闭,尹春雨苍白的脸消失在窗后,脸上似有泪痕。她低下头,看到墙根下躺着一个香囊,上去捡起来一看,里面却滑落出几样东西,赫然是那一对绮罗玉,还有另一块翡翠玉佩。
绮罗玉犹自玲珑滴翠,而那块玉佩却已经被摔裂出一道痕迹。
玉佩上用阴线雕刻着精致玲珑的花纹,栩栩如生。正面刻着玉楼微雨,杏花盛开,半卷的珠帘下有美人梳头晨妆,妩媚慵懒——看那面容,赫然是尹氏。而背面则用飘逸清奇的行书刻着一句诗:
小楼一夜听春雨。
玉佩已经被摔裂,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玉石,将“春雨”两个字拦腰斩断。
苏薇将那个香囊拿在手里看了半日,怔怔出神。
回到药室,看到灵均正从里面走出来,白衣飘飘宛如御风。看到她来,在檐下微微驻足致意。他身边跟着的药童上前一步,低声道:“姑娘,大人刚给原先生用过药,他已经睡了,姑娘还是小声一些。”
“嗯。”苏薇将香囊在手里攥紧,低声应。
“原先生的伤势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快,估计再有十天便可下地走动,”药童看了一眼灵均,道,“但是左手伤得太重,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活动如常——而且就算好了,手上的经络也会受到影响,如右手一般,肯定不如以前灵活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苏薇喃喃,脸色微微苍白。
灵均一直没有说话,只是叹息了一声,抬手拍拍她的肩膀,便擦肩走过。
她怔了半天,默然走进去,望着正在沉睡中的人怔怔出神——这样一来,是不是说,他的双手就算是全废了?以后,他该怎么办呢?
“春雨………”昏迷中的人喃喃低语。
她将香囊无声地放在他枕畔,忽然问有泪盈睫。
“请看,苏姑娘如今已经安然无恙。”
将远道而来的客人带到高台下,胧月微笑着躬身,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绯衣女子——后者正推着一架轮椅在台上散步,看上去气色很好,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经褪去,不时低头和轮椅上的男子笑语晏晏,轻颦浅笑。
“那一位是……”石玉微微蹙眉。
“哦,那是苏姑娘的朋友,”胧月微笑,“听说为救苏姑娘而受了重伤,在月宫里疗伤——不过不用担心,他的身体也会很快康复,不会耽误苏姑娘返程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石玉喃喃,“我昨日已经飞鸽通知了楼主。”
他远远看去,确定台上的的确是苏姑娘本人。台上的那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,忽然问停下了轮椅,相视微笑了起来——那种笑容是如此的安宁平静,看得远处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异常的舒展。
来苗疆不过两个多月,苏姑娘的气色和精神都似比在洛阳好了很多。看起来,她这一路虽然困顿艰险,却并非过得颠沛流离。石玉在心里默默地想着,隐约有些欣慰,却也隐隐有一些不安,总觉得这样几近完美的气氛有些令人恍惚。
这时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奔向了苏薇和轮椅上的男子,手里拿着一个花环,笑容灿烂无邪。那个肤色浅黑的小女孩跑到轮椅前,将花环放在男子的膝盖上,牵着他的手往前走,似乎在鼓励他站起来。那个男子望了一眼苏薇,微笑着将手扶在轮椅上,缓缓站了起来。
似乎腿上有伤,他站得非常吃力,在直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,几乎跌倒。幸亏身边的苏薇眼疾手快,出手如电地将他扶住,搀着他缓缓前行。
小女孩在前头蹦蹦跳跳,不时回头看着缓步行走的两个人,笑靥灿烂。
日光明丽,和风细细,那一瞬的景象是如此和谐宁静,让双鬓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。从事多年杀戮的人有着比常人更敏感的心,石玉低下头去,微微叹了口气。
——在听雪楼那么多年,似乎从未见过苏姑娘露出这样的笑容。
他不想去打破这一刻的宁静,回头向台下走去。然而走了几步,却发现原地等待自己的几个下属都不知去了何处,不由微微诧异。背部开始隐隐地疼痛。
“哦,大人的下属已经下去准备行囊了,”胧月微笑,“明日便要启程,灵均大人吩咐要准备一些礼物去中原献给听雪楼楼主,他们先下去忙了。”
石玉点了点头:“多谢贵教。”
他往前走着,背部的疼痛越发剧烈,忽然间心里有隐约的不安——掌管吹花小筑多年,刀头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强的直觉,每次周围有杀机逼近,他的背部就会隐隐地疼痛。石玉在月宫里走着,周围一片宁静,他直觉到周围的某一处正变得非常不对劲,却不知道这种不安来自于何方。
再走了几步,那种奇特的预感更加强烈了,他站住身,霍然侧头看去,眼神瞬间凝聚——不知何时,那座干涸见底的圣湖里居然注满了水,波光粼粼!
这是……他愕然止步,回头看向身侧。然而,那个引导自己至此地的胧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,宛如一个泡沫般消失的幻影。再看去,竟然连方才苏薇所在的那个高台也消失不见。
不好!石玉霍然警觉,手腕一翻,便拔出了短刀。
然而,在这个刹那,他听到咯咯的笑声。有一个孩子跑了下来,她蹦蹦跳跳地走着,跑得几步,手里的球便掉落下来,向着湖边滚落。她追在后面,直奔那个诡异的圣湖而去——他认得,这个孩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和苏薇玩耍的女娃儿。
“别过去!”石玉脱口低呼。
然而转眼那个孩子已经涉水而下。水面忽然碎裂,水下有什么东西湿淋淋地冒出,将那个孩子一把抓住!
“小心!”石玉失声,急掠过去,一刀斩向那个水底浮出的怪物——他出手老辣准确,一击之下便听到了断裂的声音。眼神掠过,却忽然吃了一惊:水底浮出的竟然是一个骷髅,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,伸出白骨般的手掌卡住了孩子的脖子,把她往下拖去。
这是……拜月教的术法?
他来不及多想,锋利的刀瞬间斩断了白骨,左手一把将孩子拉了过来。
然而,就在那个瞬间,背部忽然问又感觉到剧烈的疼痛——在刀刃完全没入腹部之前的那一瞬,他再也来不及多想,立刻一刀挥下,叮的一声,果然格挡住了什么利器,同时点足发力,返身急退。
这一次,他的直觉又救了他的命。
那个小女孩站在圣湖旁,望着他笑,小小的手里捏着一柄玩具一样的匕首,上面染满了血迹。她笑得那样无邪而天真,仿佛是云上的日光。她的右手捏着一条赤红色的蛊,益虫在不停扭动,一半已经被他削断,另一半却已经消失在他的伤口里!
“你是……”石玉捂住伤口,失声。
“我?”小女孩灿烂地笑着,忽然伸出小舌头,舔了舔匕首上流下来的血,眼神诡异而残忍,“我是灵均大人的乖孩子。”
“丹意呢?”
转头便不见了蜜丹意,苏薇有些愕然,搀扶着身侧的人坐入轮椅。
“大概跑哪里玩去了吧?”原重楼无奈,“小孩子总是坐不住。”
“毕竟年纪小不懂事。”苏薇叹了口气,推着轮椅往药室走,“不过虽然她成了孤儿,但日后有拜月教照顾,想来尹家也不会再找她的麻烦了……”话说到一半,她忽然顿住了口。
尹家。自从她将那个香囊默默放回他枕畔后,他恍若无事地收下,便从来没有再提到过那个人,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——“尹春雨”仿佛是一个禁忌,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避开的话题。
“灵均还真是个好人,”她很快转开话题,笑道,“一开始我看他阴阳怪气,还以为他不是个好人呢。没想到他真的治好了你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然而听到她失言提及那个女子,原重楼并没有露出异常表情,只是淡淡地回答,“灵均大人治好了我的伤,还替我们说情,这样伤好后我就可以带着蜜丹意回腾冲去了,不用担心没有立足之地。”
“……”苏薇垂下眼睛,看着他还包着绑带的左手,无语。
就算回去了,他能做什么?靠着雕刻那些木头谋生,养活自己和蜜丹意么?
“以后不要再酗酒了。”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,忍不住低声,“太伤身了。”
“嗯。放心,不会了。”原重楼微微笑了笑,“可能也买不起了——以后我还要照顾丹意,多了一个人,开支比以前大,肯定要节俭一些了。”
苏薇一怔,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他和蜜丹意日后一起生活相依为命的模样,一时间怔怔出神——靠着自己的劳动赚钱养家,这一双手清清白白,没有血腥也没有杀戮。那样的生活虽然艰苦清贫,但 ‘’应该也会很快乐吧?
就如她童年时在西洲一样,远比在洛阳听雪楼快乐。
“你呢?”他却不期然转身问她,“什么时候走?”
“走?”她茫然反问,一时没有回过神。
“是啊,你的毒已经解了,难道不该回中原么?”原重楼在高台上望着北方的尽头,微笑,“迦陵频伽,你来自于云的那一边,身负巨大的力量——你不是一个普通人,不属于这里,你有你的世界,终究还是要回去的。”
“……”她沉默下来。
她的世界?是指那个充斥了腥风血雨的“江湖”么?
来到月宫后,她几乎没有再想起听雪楼,也没有想起那片江湖,只是全心全意陪着他疗伤,日子过得纯粹而简单,几乎将另一种生活完全忘记。然而此刻被提醒后,千里之外那个人的影子忽然又浮现在心头,令她心里一惊又是一痛。
——已经快三个月了吧?已经到了她离开前约定的最后日期。
她曾经对他说过,如果三个月后不见她回来,那么,便是意味着她失去了双手和剑技,再不会返回江湖、返回他身边。可是,在这三个月里,他有寻找过她么?还是已经完全放弃、令她自生自灭?
毕竟,她已经把血薇剑留在了听雪楼,给予了他最想要的东西。
“这个送给你。”耳边忽然听到他说。
她低下头,看到放入手心的那个紫檀木雕——那是一座南海观音小像,手持莲花,踏波而来,刀工流利简洁,只是寥寥几刀便将观音的宁静美丽刻画得栩栩如生,连裙裾都仿佛在空气里飞扬。
“看,像你么?”他微笑,“我在佛光上打了个孔用绳子穿了起来,可以当护身符。”
“嗯。”她说不出话来。
“留个纪念吧,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。”原重楼笑了笑,“这一路多谢你。”
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么?苏薇站在那里,定定看着手里那座观音像,那座紫檀木的观音像上还隐约残留着飞溅的血迹,似是再也无法洗去——血腥味刺激了她的记忆,胸中有什么柔软的情绪在慢慢升起,哽住了咽喉。
我不要回去。那一瞬,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心里说,越来越响亮。
不要再回到那个江湖里去……不要再卷入杀戮和争夺。是否,无论是对于那个“江湖”,还是对于筠庭,自己一开始的想象就是错的呢?她所迷恋的,仅仅只是一个幻影或者一段虚无缥缈的传奇。
那不是属于她的地方。原来,不管她多么向往那个人中龙凤的传奇,她毕竟不能成为那个传奇——她不属于那个刀光剑影的江湖,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。
苏薇捧着那个观音,怔怔地望着天空出神,脸色微微苍白。
“你怎么了?”原重楼微微有些诧异,抬头看着她,“不喜欢么?”
然而刚一抬头,就怔了一下。
天空湛蓝,日光明丽,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上倾泻下来,将高台上沉吟的人笼罩。而那个穿着绯衣的少女站在阳光里,默默将观音像按在心口,抬起头凝望着苍穹,脸色苍白,平静祥和之中隐隐蕴藏着某种暴风雨一样的力量,内心似有剧烈挣扎。
忽然间,有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声滑下,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。
仿佛被这种光芒刺痛,他忽然转过了眼睛,不敢直视。
千里之外的洛阳,有人在高楼上远眺,轻轻阖上了手里的书信。 “怎么说?”站在他身后的白衣女子低声问。
“石玉信上说,他们在苗疆已经找到了薇儿,毒也已经解了,大概十日之后便可带着她返回洛阳。”萧筠庭舒了一口气,用折扇敲击着栏杆,“这下我就放心了……目下四位护法可能刚刚抵达云南,我还担心他们来不及在三个月内找到薇儿呢。”
“如此就太好了。”赵冰洁唇角有淡淡的笑,“拜月教如此客气,倒是我们多心了。”
“从他发信那天算起,应该是七日后便能抵达。”萧筠庭将信折起,垂下眼睛看着下面绿阴间掩映的听雪楼,声音却是莫测喜怒的,隐约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,“总算是要回来了……一切也该结束了。”
“嗯?”她微微一震,侧过头来,“一切?”
然而他却是转过了话题:“对了,你的眼睛……墨大夫怎么说,”
“也就那样。”赵冰洁淡淡,忽然觉得脸颊上一阵风凉,不由愕然抬头。
在谈话之间,萧筠庭毫无预兆地闪电般伸手,手指在她眼前不足一寸之处一掠而回——然而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深黑暗淡,毫无光亮。已经是接近完全失明了么?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,垂下手去。
仿佛也不明白方才他做了什么,赵冰洁没有再开口,只是静默地站在夕阳里,望着南方。萧筠庭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,这个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书阁里的影子,无声无息。此刻乍然见到,觉得夕阳下的人显得越发的瘦了,似乎一阵风都可以把她吹得走。
那一瞬,他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跌入他怀里的孤女。
已经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么?
他默然地想着,伸出手:“我送你回岚雪阁吧。”
“不,”她却意外地摇头,微笑,“我想在这里多看一会儿夕阳。”
萧筠庭微微错愕,然而眼神一暗,也就不再反对,和她比肩而立,默默望向南方。他的眼睛深沉不见底,重瞳下仿佛隐有闪电。
“伯父和伯母,离开已经六年了吧?”赵冰洁喃喃,“也不知道如今在何处。”
“泛舟五湖是他们一直的愿望,如今应该远在江湖之外了吧。”萧筠庭笑了笑,“半年前还有信来,说他们正从天竺返回,准备直接出海去往扶桑——母亲说扶桑岛上有一种药,说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。”
“是么?伯父伯母待我真是恩同再造。”赵冰洁垂下头去,微微叹息,“只是我的眼睛却是再也治不好了的 请别为此费心。”
“哪能不费心?他们待你倒是比待我更上心些,”萧筠庭微笑,“扔下听雪楼和我这个儿子不闻不问,每次回信却都问起你,还说你年纪不小了,让我帮忙催促你早点嫁人——你的眼睛,他们自然也肯定不会放弃。”
“是么?”赵冰洁微笑,淡淡道,“瞎了眼的女人,又有谁会要呢?”
“冰洁,你眼睛虽看不见,心里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。”萧筠庭笑了笑,“谁如果得到了你,那才是天大的福气。”
她垂下头笑了一笑,似乎有些羞涩,不愿再多谈,转开了话题:“几日后苏姑娘便要回来了,到时候率领楼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吧,好好给她洗尘,庆祝她平安回来。”
“好啊。”萧筠庭似是不经意地回答,伸出手去,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夕阳已经落山了,整个洛阳笼罩在暮色里,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伸开来,遮蔽了天日。
“不用了,”她静静地低头,“我想一个人呆着。”
岚雪阁里,光线还是一如既往的暗淡。
然而,她一个人坐在黑暗里,怔怔凝视着眼前无尽的黑夜,默默地伸出手,打开了案子底下的一个暗格——一把青鲨皮的短刀静静躺在那里,上面落满了灰尘。
她坐在黑暗里,抽出了那把短刀,刀光如水,映照着她苍白的容颜。
刀名朝露。
没有人知道,这把才应该是和夕影刀成为一对的刀——原是雪谷老人赐予门下两位弟子的宝物。其中一把在大弟子萧忆情的手上,后来成为号令江湖的至高无上的象征;而另一把朝露,则赐给了最小的女弟子池小苔,很早就湮没在了历史里,随着它的主人而在神兵阁内寂寂终老。
朝露夕影,刹那芳华,终难长久。
这个世上不曾再有人记得它,所有人记得的只有那一对人间龙凤、只有那一对血薇夕影——它和它的主人一起,被这个江湖遗忘,锁在这个寂寞的所在。
“我把它送给你,”多年前,病榻之上的那个女子握住了自己的手,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她,仿佛可以看到灵魂深处,“你很像我……或许有一天,你能用上它。”
“握紧这把刀,当痛不可当时,就用它做一个了断吧!”
池小苔…那个在神兵阁中幽闭了一生的女人,竟仿佛有着一双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。可是……如果她洞察了一切,为什么还会将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?
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杀掉萧楼主一样,难道,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愿望?——可筠庭是她唯一的弟子,是她独居几十年来唯一的安慰和温暖,为什么在临死之前,她会把这样一把刀赠送给自己呢?
赵冰洁微微叹了口气,隐约可以听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刀锋上切成两半的声音——二十多年过去了,这把朝露在暗夜里蒙尘,它是否还和以前一样、日夜期待着和夕影聚首呢?
只可惜,聚首之时,便是兵刃相见之时。
(责任编辑:李逾求 助理编辑:苏 落)
下期预告:
当誓言要退出江湖的苏薇离开月宫返还腾冲的时候,听雪楼还在为苏薇的归来而尽心准备,此时,来历不明的赵冰洁瞒着萧筠庭与他人勾结谋划阴谋,她的阴谋会得逞吗?听雪楼又会陷入怎样的波涛之中呢?